2023文艺盘点·电影 | 既丰富,又匮乏
原编者按:
★年度电影 《宇宙探索编辑部》
评选理由:这是一部极具巧思的电影,形式和内容高度匹配,召唤出我们的怀旧情绪,但不过分伤感。它的存在提示我们,科幻和现实的关系不是对立的,科幻与现实息息相关。相较于超高成本的《流浪地球》系列,这部电影展现出我们最初喜欢科幻的样貌,浪漫、朴素、真诚又具有批判性。
推荐人:
北京语言大学教师 胡亮宇
中国人民大学教师 缴蕊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 副研究员 王小鲁
北京师范大学教师 王昕
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年学者 王雨童
年度电影
《宇宙探索编辑部》
《宇宙探索编辑部》和《流浪地球》系列形成了一个巧妙的对照,展示了一种另类的科幻想象,这种科幻与现实相关,又封存了一种上世纪末才有的浪漫感。这部电影在当下出现,展现出我们曾经拥有的,已经匮乏的,在未来或许还能复现的,对未知浪漫的探索。(王昕)
《宇宙探索编辑部》不是一个典型的“科幻片”,却是十分优秀的、深具科幻魅力的电影,它告诉我们科幻是一件与现实、与每个人的精神世界紧密相关的事情。外星人、宇宙探索、气功热是曾经一个时代人们对外部的无尽期待,而今,雪花噪点飘落在孤独的电视机屏幕上,成为唐志军们的光亮。(王雨童)
年度电影
提名
《流浪地球2》《河边的错误》
《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
《长安三万里》《不虚此行》
《流浪地球2》
“可上九天炸月,可下五洋联网。”影片构筑了庞大而漫长的两线汇聚结构,用《魔戒》对照的话,炸月行动堪称西方联军和魔多大军的战斗,图恒宇和丫丫跨越生死重启互联网则是山姆和弗罗多在末日火山摧毁魔戒的壮举。作为前传,《流浪地球2》的突破还在于将刘慈欣论述中惯常对立的两极(“星辰大海”与“数字生命”)完成了连接和统一。二十世纪的革命豪情和互联网时代的赛博热血有了短路的机会。这会带来更多的问题,但或许也有真的希望。(王昕)
《河边的错误》
《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
《长安三万里》
《长安三万里》剧照
《不虚此行》
2023年,是后疫情的第一年,也是中国电影产业复苏的一年。根据猫眼研究院公布的数据,2023年中国电影年度票房达549.15亿元,城市院线观影人次达12.99亿元,其中国产电影贡献全年票房的83.8%,全年票房过亿元影片共73部,其中国产影片50部,年度票房前10名的影片也均为国产片,似乎标志着好莱坞电影影响力在中国的衰落。
与此同时,2023年北美票房收官于90亿美元(约646.3亿元人民币),再度登顶全球第一大票仓。
将两组数字对比2022年的300.67亿元和73.66亿美元,电影从业者和资深影迷或许都能获得一些安慰。它们至少向世人证明,经历了漫长疫情的冲击后,电影依然算得上当下最强势的大众艺术。回顾2023年中国院线,不但有创造了超高票房纪录的春节档和暑期档,也涌现出一批不容忽视的艺术电影。对比前一年,2023年中国院线电影的丰富度让人欣慰,它们的存在显示出可贵的包容度。这些小片尽管多数没能获得市场的强烈肯定,却以各自的方式抵达目标观众,形成持续影响。
综观全年电影,取材于现实的话题电影最为亮眼,从而刺激市场,形成了一股创作风潮。支持者认为这是可贵的现实主义回归,反对者认为它们反而让现实变形。但不论观点如何,这些电影进入到公众视野,激发了我们与现实的互动,有效地开拓了公共舆论空间。
显然,中国电影已经具有了相对独立的市场规则,《流浪地球2》《封神》等具有一流工业水平的电影也在进一步取代好莱坞电影在部分中国观众心中的地位,中国式的电影奇观也形成了独特的召唤力。
但我们不能忽视的是,全球性的重要议题——阶层、性别和种族也在以各种方式进入到中国电影的讨论中,并且经由网络延展和放大,其中《消失的她》与《芭比》在暑期档的话语竞争成为2023年让人难忘的文化景观。
现实主义的回归?
《燃冬》剧照
《涉过愤怒的海》剧照
南方周末:确实,回顾2023年的中国电影,现实主义题材占据主流。不论是《消失的她》《孤注一掷》《八角笼中》这种获得高票房的商业电影,还是《拨浪鼓咚咚响》这类极低成本的文艺片都取材于现实事件,因此也有媒体将这种现象称之为“现实的回归”,你们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缴蕊:我在很多所谓的现实主义电影中看到的剧情逻辑和细节其实是脱离“现实”的。比如家暴题材的《我经过风暴》,关注家庭暴力和女性生存状况十分可贵,但剧情里仍然存在让人大脑“过敏”的硬伤。我不知道是否存在一些禁忌让创作者不能真正呈现现实逻辑。譬如,作为“完美受害者”的主人公为了照顾孩子不得不选择回到家暴者身边,其实已经远远落后于现实中女性的处理方式,因而显得有些不可理喻。事实上很多电影都有相似的问题,剧情逻辑有硬伤,不能说服人,甚至显得“降智”。如果给人留下了这样的基本印象,就更无法讨论表现手法是否有效,美学上是否有创新了。
家暴题材电影《我经过风暴》剧照
王小鲁:中国电影的现实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滥用,语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如今提到这个词,一方面当然是指现实题材的电影,但不应该忽视的是,一些外观上是古装的电影,内涵也有现实性,比如《封神》。说到底,一部好的电影要有和现实对话的能力。
王昕:我们知道,“现实主义”在中国文艺中有着特别复杂缠绕的脉络,全年真正符合特别标准、经典的“现实主义”定义的恐怕就是《拨浪鼓咚咚响》。大家谈论的所谓“现实主义电影”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像是《河边的错误》以及剧集《狂飙》《漫长的季节》等作品,把1990年代年代塑造成一块“飞地”,用不同的方式把那样一段时光冷冻冰封起来进行展示。而这很可能是因为我们需要寻找一个既熟悉且陌生的时空投射情感与欲望。同样的,创作者选择将一些故事放置在东南亚等中国以外的地区,逻辑也是如此。另外一类电影,就是所谓的议题性电影,比如《热搜》《我经过风暴》《鹦鹉杀》。
胡亮宇:如果谈及现实主义,它有一个很直接的定义,就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从这个意义说,很多电影确实能够提供一定的现实感,包括《八角笼中》这样的电影都可以一定程度回应现实。但是我又会觉得很多电影也对现实造成了深刻的扭曲。
很多电影和现实的关系很遥远
王雨童:其实很多电影和现实的关系都很遥远,哪怕它们可以唤起大家一些关于现实的讨论,比如《消失的她》的票房成绩非常好,但它所激发的情感和现实没有关系。对于大部分观众来说,他们并不在乎电影叙事的现实脉络究竟是什么,只是需要通过这部电影参加到网络上的媒介互动里去,说白了,这些话题构成的都是媒介世界。
中文互联网上性别议题是当下很热门的话题,然而在我的观察里,很多性别议题其实是某种扭曲的阶层表达,然而许多参与讨论的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们在说的其实不是性别,而是阶层。这其中许多讨论显得过于激进,或者过于保守,并不是一个我们的性别观念的体现,而是这种混乱本身就是一个大家摸不到头脑、找不到问题的呈现。《消失的她》能够吸引这么多人去看其实也与这种状况有关系,它涉及我们在婚姻中得到利益还是损失的问题,这其实是一个经济问题,也是跨阶层婚姻里的权益保护问题,而不是讨论要不要去爱,更不是批判“恋爱脑”。
电影《消失的她》剧照
王昕:南开大学陈琰娇老师谈《消失的她》的时候指出,影片正是当下情感资本主义逻辑的写照,爱被商品化、沦为各种算计,而《鹦鹉杀》则正好与之相反,它揭示了爱的本质就包含了某种诈骗的成分,只有在某种程度上接受存在被欺骗的风险,你才能够去爱。拒绝风险就是拒绝爱的可能。在这个意义上,《消失的她》和前两年一部《我的姐姐》有些相似,它揭示中产阶层独生子女一代——尤其是独生女的情感困境,她们是家庭财产的继承人,是拥有事业、社会地位和文化资本的人,她们有着更纯粹的情感需求,却有着更大的“下嫁”焦虑,害怕自己被“穷小子”所骗,忧惧于阶层坠落。因为是独生女,这代女性在一定程度借助父权和资本赢得了一些特定领域的文化话语权,但是生育政策的优化调整又使得她们的位置仿佛转瞬即逝,未来和这种焦虑相关的影视剧还会更多。
胡亮宇:很多类型片里触及的现实,更像是满足我们对电影基本功能的期待,给予观众的其实非常有限。
《封神》:一种电影新的商业模式
南方周末:除了现实题材电影,2023年还有几部以古代为背景的大片,都很受关注。一部是年度票房冠军《满江红》,一部是玄幻大片《封神》,还有一部则是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其实,古代题材已经不是当下电影的主流了,但这三部无论在票房还是话题度都是2023年无法绕过去的作品,能否谈谈对这几部电影的观感?
王昕:《长安三万里》中最有意思的是通过高适的回忆和视角展开的——唐朝诗人中官职很高的一位,在我看来这意味着某种评价体系的改变,对浪漫诗人的想象也和某种“现实”的权力结构相关了。最有症候的地方在于,高适和李白本来未必匹配,该片将这个高官和一个叛逆的李白“配对”,又将李白“贬斥”到一定位置,最后还是从高适的视角来给予肯定,这个结构很值得玩味。
王雨童:我觉得这部片子还不错,它以动画片的方式处理了中国传统文化里很少得到影像表达的一个问题,就是文人的进与退。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没有所谓的专业化文人,除非是隐逸等特殊情况,文人一直追求的并不是吟诗作画,而是“学而优则仕”,即使是片中更叛逆的李白,其实也曾高度靠近权力中心,作天子近臣,这期间有很多并不风花雪月的经历;而另外一方面,这些人要如何处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诗性的人生追求呢?这部电影给出了我们一定的展示,很多时候,诗歌就是中国文人退隐之所,是自己小小的后花园,于是我们看到,屡试不第的高适开始写诗,我们也看到政途失意的李白以诗留名。在这个意义上,才有了唐诗宋词作为中国人的文化记忆。《长安三万里》处理得并不成熟,但是我看出了它的努力,这是中国动画对传统文化里比较严肃的问题的尝试。
缴蕊:有意思的是,网上讨论比较集中的“高光时刻”是大家在影院里集体背诵唐诗。你会发现引起大家共鸣的地方还是李白的部分,那真正是我们文化记忆里的一部分。即使这部电影极力把高适塑造为一个成功者,一个收编文化记忆的叙述者,但从观众的反应来看,这个文化传统的中心到底是谁,其实是很明显的。
南方周末:与之对应的是《满江红》里也有一段集体诗朗诵。
王昕:这部电影最怪诞的是让秦桧领诵《满江红》。无论持有任何立场的人都可以在这部电影里找到一个位置,它将一切矛盾都塞进来,强行地缝合在一起。
王雨童:我觉得这部电影特别像一个电子游戏,它也经常有大俯拍的视角,人在迷宫一样的院落里走来走去,像玩一个迷宫闯关电子游戏,但迷宫的中间不是宝藏,甚至也没有恶龙,这是一个玩到结尾被揭露出来没有意义的游戏。
王昕:《满江红》里所有推动剧情的线索都不可以深究,历史是被彻底搁置的。比如电影里秦桧和金使会盟,要谈一个特别重要的事情,但这个事情的重量是被抽空的。该片不断呈现的其实是那个特别的建筑,据说张艺谋最初就是为了这座建筑拍摄的电影。我们认为重要的精神性的表述,不过是这个空间中的一点佐料,是为了让空间的奇观呈现出来,于是抽空一切,让观众各取所需。
南方周末:提到以张艺谋为代表的“第五代”,我们会说他们的核心命题之一就是“弑父”,乌尔善作为相对年轻的一代导演,在《封神》里继承了这样一个命题,电影的核心就是父与子的矛盾。当然,围绕这部电影的讨论非常多,很好奇你们对这部电影的观感如何?
王雨童:片中关于“找爸爸”的叙事,让我在2023年观影的时候感到了一些“亲切的熟悉”,因为自1990年代以来,这是我们中国电影里非常经典也非常“古老”的命题。《封神榜》原本是一个关于西周王朝建立的故事,关乎中华民族文化起源的神话,但乌尔善显然加入了很多自己的趣味。
胡亮宇:《封神》和《流浪地球2》在我看来都是一类问题,它们都在用特别先进的技术去讲述价值保守的故事,不论是上古时代,还是宇宙空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逻辑依然成为主流,角色们都在“找爸爸”。有趣的是,《封神》还让我看到一种电影新的商业模式,它的多渠道营销做得非常细致和成功,有意识地在培养自己的粉丝社群,通过所谓的“质子团”,也许吸引了不少各种圈层观众,当然也引发了一些争议。
王小鲁:《封神》的争议是比较大,关于它的批评是很多维度的。但我觉得这部电影还是很具有吸引力的。
完熟电影时代到来?
南方周末:正如王昕所说,2023年出了一些创造超高票房的商业片,更重要的是涌现了一批各具特色的小片,其中《宇宙探索编辑部》《河边的错误》最被关注,还有像是《野蛮人入侵》《燃冬》这种由海外华人导演执导,具有一定异质性的作品出现,你们怎么看待这批电影?
王昕:全年我最喜欢的电影当属《宇宙探索编辑部》,它和《流浪地球》系列形成了一个巧妙的对照,展示了一种另类的科幻想象,这种科幻与现实相关,又封存了一种上世纪末才有的浪漫感。这部电影在当下出现,展现出我们曾经拥有的,如今已经匮乏的,在未来或许还能复现的,对未知浪漫的探索。
王雨童:我很同意,《宇宙探索编辑部》的确可以和《流浪地球》这样的科幻大片进行有趣的呼应。这部电影还让我想到塔科夫斯基的《潜行者》,虽然今天我们会说《潜行者》是一部科幻片,它非常有效地触及到认知的问题,但塔科夫斯基却说从来不是。好的科幻片并不套路和悬浮。《宇宙探索编辑部》告诉我们科幻是一件与现实紧密相关的事情,比如其中提到的外星探索热、气功热都是我们这代人小时候的历史记忆,我在银幕上看到了如此真实的呈现,觉得很难得。
胡亮宇:我是陕北人,出于私心,我很喜欢《拨浪鼓咚咚响》,因为它特别准确地描述了整个陕北社会过去十多年间的状况,揭示出我们不太熟悉的民间借贷断供潮的问题。片子里的男孩的父亲之所以外出打工一去不回,就是因为欠了贷款,讲述的是从1990年代末到21世纪初陕北发展奇迹背后的阴影。在可见性的意义上,这部电影获得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王小鲁:我2023年最喜欢的电影是《河边的错误》,这部电影对社会进行了精神和病理的分析。它有类型片的外观,但是超越了类型片的叙事。久美成列的《一个和四个》也值得关注,这是一部藏地类型片,导演年纪很轻却拍得非常成熟,它展现出年轻一代藏族导演的潜力和可能性。
《永安镇故事集》我也很喜欢,我将这部电影和刘伽茵的《不虚此行》放在一起对比,提出了一个概念——“电影完熟时代”,这两部影片作为“元电影”进入院线体系,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说明中国电影进入了完熟时代。以前我们认为具有观看门槛的电影,都逐渐在院线里活跃起来,说明电影和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太一样了,这意味着当下一切电影形式似乎都被穷尽之后,人们重新思考电影的可能性,包括重新思考新技术的开拓,重新思考电影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我们已经处于一个剧烈的电影反思和新的电影本体论时代,它构建了我们时代的一种新的文化精神。
胡亮宇:我有些不同意见,我对所谓“元电影”的大量出现感到有些厌倦,你可以说这种现象体现了电影创作者对电影媒介的反思,但《永安镇故事集》带给我不太好的观影体验。或许是因为我们的很多年轻导演都是从学院的机制中生产出来,接受过专业的科班训练,但与此同时,你会发现他们所有的社会经验都只是关于电影的,因此所谓的“元电影”的那种媒介层面的自我指涉,往往就成为一种对自己生活方式的贫瘠再现。仿佛全世界只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拍电影,他们似乎需要观众的理解,需要讲述拍电影的辛苦。而在我看来,还有远比这更辛苦和更需要理解的事情。因此我希望镜头可以更多地转向电影自身之外的事物。这不是能力问题,而是事关人的意愿。
好莱坞魔法失效了吗?
电影《芭比》是2023年全球票房冠军,图为该片剧照
《奥本海默》剧照
《拿破仑》剧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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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唐综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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